糖耳朵

由于周泽楷的寡言，两人聊了一会儿意兴阑珊，就各自发各自的呆。苏沐秋坐久了有点恍惚想起来转转，但是发现自己脚下变虚了，走路时没什么真实的触感。苏沐秋脸色白了白，最后还是靠着鬼差的身体坐了回去。

林敬言应该是看到了点什么，过来问：“你还好吧？”

“没事，坐久了，腿麻。”

林敬言没说话，死了的人身体原本的机能都消失了，不可能再有腿麻的感觉，“哎，老实说，你来这儿几天了？”

“也就比你早来一两天吧，没事的，过两天你也这样，慢慢就习惯了。”苏沐秋说：“不过身体没感觉了，不用忙着吃喝拉撒了，倒也无趣多了。”

“那当然。”林敬言笑：“在人间活得那么辛苦，无非也就是为了吃喝拉撒更舒服些，所以拼了命地抢占资源，虽然死了以后什么都带不走，在阴间坐个船还不都是普通舱。”林敬言看苏沐秋笑了笑，有点辛苦的样子：“说真的，虽然我不清楚你到底在这留了几天了，但看你现在的情况……”

林敬言沉吟片刻：“我来的路上听说，只有十天时间，但是往生路很长，走一天一夜不一定能走完，如果要走就尽量趁早，不然到最后魂魄消散干净，想走也走不完了，你如果还打算去往生的话，还是为自己多考虑点吧。”

苏沐秋点了点头：“你消息还真灵通，谢谢了，我会尽早的。”

“有几句话我多说了你也别嫌我多管闲事。”林敬言叹了口气，坐到苏沐秋身边，“你一直在这儿等着，想必是有个重要的朋友要等，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约定，可惜说好的事情，十几年过去后却未必会再记得，就算还记得，也未必有几个还有那份心力去完成。人都是往前看的，你在背后心心念念记得，但他未必会记得，活着的时候有缘分就好，死了各自走各自的，也没有什么不好，喝了孟婆汤走了往生路，下辈子终归谁也不记得谁。”

林敬言想了想接着说：“你既然要等就等着，等不了就走吧，不要再耗着。无论怎样，有来世就还有希望，为自己多计划着点儿，在这里耗到灰飞烟灭，不值当。”

“我这辈子已经够不值当的了，再多点儿也不怕。”回头见苏沐秋还是淡淡地笑着，“要能等着见他一面，那才算勉强能值回点票价，为了看看结局我也得留下来不是？”苏沐秋把手叠在脑袋后面往鬼差的腿上一靠：“毕竟我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第七日】

孙翔走到桥头突然犹豫了，内心焦虑地在桥上反复踱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咬咬牙把步子踏了出去。

随着最后一步迈出去，身后浓雾中的桥也消失了，孙翔往四周扫了一眼，很轻松的就发现了周泽楷，他静静地坐在岛的中间，孙翔选择性无视了另外窃窃私语的两个人，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中间那个一动不动好像在发呆的人。

他盯着他抬起头看到自己，盯着他突然站了起来，以一种迎接的姿态站在原地，盯着他以一种特别好看的弧度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的影迷，那些女孩子们总是特别夸张地描述周泽楷的笑容——丝毫不张扬，带着一点害羞和宠溺的感觉，但是眼神却特别的真挚，他会让你相信他如果笑了一定是发自真心，而你仅仅看着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孙翔一点也不觉得，他的胸腔里感受到的只有咆哮着的怒意和愤恨。他大步向周泽楷走去，用凶狠的动作揪住他的领口让他收起不知所谓的笑容认真点看着自己。

“我有话问你。”孙翔说。

另一边苏沐秋和林敬言也在默默吐槽这是个什么情况，打更的刚过一会儿今天的新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来了，和之前周泽楷差不多的高个儿长腿，就是五官长得更加霸气些，浓眉大眼的，不像周泽楷内敛帅气，不过比较对苏沐秋林敬言这种纯爷们的胃口。

“这就是那个孙翔？应该是明星没错，”苏沐秋下定论，“你认得吗？”

“不认得，没印象，可能我死了以后才出道的吧。”林敬言说，“看这样子，是来找周泽楷寻仇的？但周泽楷这性格都能树敌也真不容易。”

“说不定抢了他女朋友什么的？谁知道呢接着瞧吧。”苏沐秋打了个哈欠，“不过来找这样的人吵架，也太欺负人了。”

孙翔此时有太多问题想问，脑子却一团乱地没找出个头绪来。

他算是周泽楷的后辈，比他晚出道两年，同一个经济公司，当周泽楷凭借电影《神枪》一炮而红的时候，孙翔才刚刚告别练习生的身份，和新进的几个大男孩一样，隔几个月才能接到一个MV或者偶像剧的客串演出，其余时间只能去拍公司接的广告。

日子过得惨淡，只能咬着牙坚持，孙翔窝在公司分的小公寓里吃了大半年的泡面，终于遇到有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私活。拍一支广告，不通过公司渠道，拍摄的报酬就能直接归个人了，这对当时的孙翔无异于雪中送炭，加上小演员们私接广告捞点钱并不是稀罕事，孙翔就挺痛快答应了，拍完拿了钱以后还开心地请同辈另外几个男生一起吃了顿好的。

但是事情不知怎么的就被经纪人知道了，不只是经纪人，甚至还传到了更上层的耳朵里，上经纪人被叫去训了一通，很没面子，后来公司严查这类活动，孙翔就是第一个被拎出来的。孙翔本来想着这次岂不是要倒霉一大片人的时候，查来查去，竟然没查出其他什么人来，于是整顿不了了之，各位该干嘛干嘛去，只有孙翔的通告被停了。

后来过了几个月事情早已经平息下去了，有个偶像剧的男二号找上孙翔，戏都已经试过了结果开拍前角色换成了公司另外一个新人。

这个时候孙翔才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对。

他从小就是个直冲冲的性子，经纪人电话打不通就直接冲到公司要问个清楚，以前私接广告是自己的错，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又来这么一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结果公司冯总却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着唉小孙你们年轻人就是太毛躁沉不下气来，这件事绝对是你想多了，这样吧晚上我们好好聊一聊，把误会都解开就好了。

孙翔心里刚舒服一点，手心却被冯总塞进一件东西——一张大酒店套房的房卡。

后来孙翔的日子更不好过——因为他成为了世上第一个身体力行揍了老板艺人，瞬间他在八卦圈里火了一把，但是别人八卦中的红和真正意义上的红相差十万八千里，事实上那时跌跌撞撞想找出路却把人得罪了个遍的孙翔已经连个龙套的工作都捞不到了，可是碍于合约一签三年自己赔不起违约金，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另外孙翔也还不想放弃，自己明明不缺实力，他不相信这些人龌蹉的一些小心思能永远绊住他的脚步，只要他还留在这个圈子里，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周泽楷缺了一个助理，公司让他自己随便挑人，周泽楷却点了孙翔。

一个在公司整天没事做的人，先给大牌做做助理似乎也无可厚非，这个协议中唯一非常不开心的，只有孙翔。

“为什么选我，”孙翔怒气冲冲地质问周泽楷，“你他妈选谁不行要选我，有意思吗！有种站出来把话说明了，暗地里偷偷摸摸给人使跘子恶心不恶心！”

周泽楷刚结束一天的拍摄，他裹在厚重的呢子大衣里，整个人开起来都闷闷的有点迟钝，他沉默了几秒说：“……不是，我觉得……你挺好的。”

当然这句话被孙翔理解为对他的挑衅和侮辱了。

孙翔在心里冷笑，好啊，要我给你当助理，那就别怪我把你照顾得太周到！

然后孙翔就果断地先翘了三天的班。这三天里他一直等着电话响起来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但是手机就像欠费了一样从来没有响过一声。

他有点耐不住就偷偷开车去了周泽楷当天的片场，周泽楷看到他就招手示意他过去，带他去自己的休息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环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其他艺人朋友来探班，所以片场其他人都还算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孙翔看着忙碌的各路明星，心里恨恨的想，果然是想羞辱我来的，还让我在这么多艺人面前走一圈想出我的丑，这小子虽然不说话，心可黑得厉害。

孙翔决定和周泽楷斗智斗勇到底，第四天他开始上班了，开着车去周泽楷的住处接他，丢给他两个冷掉的馒头，周泽楷乖乖吃光了，到片场以后孙翔把车停了，自己从置物盒里掏出一碗打包的热腾腾的担担面吃起来。

周泽楷咽了咽口水说，面。

孙翔翻了个白眼，这是我自己的，想吃自己买去，要不你就换助理。

周泽楷没说话，下车进片场。第二天孙翔也没有被辞退，他接着给周泽楷带冷掉的馒头，周泽楷接着吃，第三天周泽楷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孙翔跑上跑下还要拦截激动的粉丝，整个人心力交瘁，终于放弃了这项作战。

他只能每天按时接送周泽楷到片场，带着满脸的不情愿给他打点一日三餐和服装，经常孙翔在忙的时候周泽楷会听到周泽楷向身边的导演或者演员说“那是孙翔。”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对方只能呵呵说小伙子不错啊——这个圈子里谁不愿意卖小天王周泽楷一个面子。

有时候忙得太厉害孙翔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脚不沾地的小助理，明星那条路不知不觉已经离他那么远，而那个转折就是周泽楷，他就是在这条路上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让他后悔。孙翔告诉自己，只是时机还没到。

周泽楷的戏杀青，剧组所有人大聚餐，孙翔也铁青着脸被周泽楷叫上了桌，席间觥筹交错，就算是周泽楷也不得不多喝了几杯，后来也有其他小助理来敬孙翔，孙翔酒力很差几乎从来不喝，正犹豫的时候旁边一只手把酒杯抢了过去。“我替他。”周泽楷说着就把酒干了，几个小助理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孙翔盯着被酒熏得有点红的周泽楷的脸，冷冷地说：“你可别指望我感激你。”

周泽楷笑了，他喝醉的时候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傻乎乎的，他说：“你要开车的。”

几个小时后孙翔把醉得眼睛失去焦距的周泽楷丢进副驾驶座，他特别烦醉汉，连安全带也懒得帮他系，烦躁地发动车子往回开，为了抄近路他选择了一条平时走得少的小路。

夜车特别安静，孙翔以为周泽楷睡觉了，没想到却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歌声，周泽楷头靠在车窗上，眼神迷迷瞪瞪的，居然轻声哼起了一首英文歌，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但是有点硬，所以连歌声都显得深情有余却不够婉转，但这歌声却然孙翔隐约有一点走神。

他的思维后来不知不觉飘远了些，也没注意到周泽楷是不是停下了说了什么还是睡着了，等他意识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开错了路，直到被迎面而来的大车灯晃了眼，他才猛地一个激灵醒过来，下意识地狂转方向盘。

可惜一切都晚了。

孙翔飘飘忽忽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他用尽全力看到的不是周泽楷那张傻脸，他只看到车子挡风玻璃上一大片红红白白的痕迹。

而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奇迹地活了下来——胸前的安全带和安全气囊救回了他一条小命，而周泽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真奇怪，开车的明明是自己，睡着的明明是自己，但是最后倒霉的却是他。

这个问题整整折磨了他十年。

后来的孙翔运气开始好了些，可能只要时间过久了一切都不是问题，粉丝们总会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经济公司和导演们总会寻找到年轻的新星，这个世界离了谁都一样，而第一个找到孙翔的，竟然就是周泽楷最后一部片子的那位导演。那时距离周泽楷意外去世已经过了两年时间，孙翔接到导演的电话，导演见了他一面，说你还不错，来试一试吧。

孙翔没有让人失望，他的新片一出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人气，渐渐地他成为了新一代的偶像，他桀骜不驯的眼神和痞痞的笑容成为了一道全新的亮眼的风景，他终于回到了原来梦想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进着。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常年受着失眠的煎熬，一个人在黑暗中闭上眼，他总回到几年前最惊心动魄的那个场景——失控的车子，晃眼的车灯，停滞的心跳。

还有突然张开双臂，护住他的周泽楷。

“当时撞车的时候，为什么要救我。”

“当时我整你那么多次，为什么不把我开了。”

“为什么要我当你的助理。”

“你想让我感激你？你想让我后悔？”

孙翔瞪着周泽楷，一字一句地问。

这是折磨了他十年的问题，这十年让他不得安生，他侥幸地活了下来，侥幸地成为了明星，侥幸地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然后他在自己走的每一步里，都看到了周泽楷的影子，他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却都像当年周泽楷恩赐的一颗种子，在他从这个世界消失后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这个深不见底的奇怪男人，孙翔一直努力地恨着他，仇视着他，想要挣脱他。

直到后来一次在山里拍摄，孙翔的威亚出了故障，他直直地从山崖上坠落下去，坠落的瞬间他看见剧组的人有的睁大了眼有的长大了嘴站在原地惊呼，却没有一个人会向他走近一步。

孙翔深深地看着周泽楷，他们都是靠这张面孔谋生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掩饰自己，孙翔死盯着周泽楷的眼睛，想要找到他泄露出的任何一丝情绪来找到答案。孙翔和自己倔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过不了这个槛，后悔也好怨恨也好，上天入地他都铁了心要个答案。

最后他听见周泽楷的声音，如同以前一样，思忖片刻后低沉和缓的声音——

“你很好，公司那样对你，不应该。”周泽楷说。

“你一直都很努力，一定会成功的。”周泽楷说。

“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周泽楷说。

三句话，孙翔没听过他说这么长的话，他听得浑身发抖：“……谁要你喜欢！你……你个怪胎！”

周泽楷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他气得全身发抖双眼通红，看他掐紧了自己的拳头喘着气不知道说什么，然后靠近他，向他伸出了手。

孙翔的嘴角都瘪了下来，眼睛还是冒着火，哑着嗓子吼：“你脑袋有问题啊！我讨厌你这么多年白讨厌啊！”

周泽楷笑了笑走上前，再次轻轻的拥住了他。

“你讨厌我，就不会来。我在等你，我们一起走。”

【第八天】

“走了？”

“走了。”

苏沐秋长出一口气：“总算是走了。那俩人一句话不说动手动脚一片低气压，真是看着都郁闷。”

“呵呵，年轻人嘛，我们这些叔叔当然不懂了。”林敬言倒是痛快地把苏沐秋当了同龄人。

“你要当叔叔自己当去，我可是永远的十八岁，和你没可比性。”

“但你要是没死一直活着了，你看看你现在多少岁。”林敬言笑，“应该都能当人家爷爷了吧。”

要是还活着……苏沐秋在心里默默的算，这是他在这边的第八天，要是在人间还活着的话，他已经成了个快一百岁的老头，而那个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两个人应该都是白发苍苍，说不定头发都掉光了。

那个时候他的背可能都佝偻了起来，走路特别的慢，要是身体不好的话可能路都走不了了。

他可能不要命地抽烟抽到死。

也有可能有人逼他把烟戒了，他就把以前不离身的打火机扔了，渐渐习惯没有香烟的生活。

哦对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是人家爷爷了，膝下有几个孩子，然后又抱了孙子，以前自己叱咤风云谁都懒得搭理，现在孙子却嫌弃他老古董有代沟，他就成了个脾气火爆到处嘲讽的怪老头。

他就和每个人一样忙着吃喝拉撒过完自己的一生，或许偶尔还会想起曾经有个老朋友，要是他还活着，有他说说话聊聊天，或许这辈子的无聊会稍微少一点。

T.B.C.

屯了好久还是发了吧。。请无视这凌乱的分P（。。